飞船一层，驾驶室。
夜晚——熄灯时间。
与大部分入夜就停止工作的建筑不同，驾驶室此刻依然灯火通明.
因为本身就是一直都在运作的设施，即使正在按照预先规划的航线正常行驶，也需要人员实时对运行参数做出调整，更不用说还有可能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
除此之外，驾驶室也是寥寥无几的配置安保人员的地方之一，尽管飞船上犯罪率几乎为零，但这里实在是过于特殊。
通道内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
从尽头远远看去，一个人形向这里一步步走来。
【它】浑身包裹在金属之中，外壳上发出新擦拭过的光泽，肢体有着纤细的美感，每一个动作都伴随轻微的摩擦声。
具有如此完成度的机器人在飞船上十分罕见。
不对，问题的关键不在这。
【它】是谁？
飞船上寥寥几体人形机器人应该都在实验室内，还未投入生产使用，更不用说在没有人员陪同的情况下独自出现在这里。
【它】来这里做什么？
从来没听说过驾驶室允许这样的东西进入，更何况看起来如此诡异，在被看到的第一眼就应该被列为危险份子。
【它】是怎么进来的？
这之前应该还有两道检查，别说机器人了，连工作人员携带的物件也不是什么都可以通过的。
越来越近了。
这个时候正确的应对措施是举起武器做好攻击准备，条件特殊的情况下直接开火也是可以的。
但门口的两名守卫无动于衷。
离门口只有一步之遥，门后就是整艘飞船的心脏。
守卫就像没什么也没看见一样，任凭不明份子从他们中间穿过，进入飞船最核心的设施之一。
【它】走到门口，将一张纯白的磁卡放在读卡器上，卡上没有记载任何的信息，也没有装饰任何的花纹。
然后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即使是再高的权限，使用卡时也会有固定的提示音的，这并不是【卡】的问题，而是【门】本身的设计。
比起权限，这张白卡似乎更应该被称呼为【后门】。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
声音是从负责调节飞船护盾的罗伯特那传出来的，不过他的声音只有开始时稍带点生气，随后他整个人渐渐【静】了下来，专心于自己的工作。
那种死气沉沉的【静】。
周围没有一个人对罗伯特的话有任何反应。
声音逐渐消散时，来历不明的机器人一脚踏入驾驶室。
整个驾驶室并不只有在仪式上展示的大型环形操作台，还有许多工作人员在周围整齐的小型操作台上工作着。展示时大概是为了有更直观的表现力。
【它】从一排排工作人员间穿行而过，而后站在驾驶室的中央，也正是环形操作台的圆心处。
工作人员和守卫一样对不速之客毫无反应。
【它】一一环顾周围，然后举起一只手。
“飞船转向准备——”
简短有力，带着【呲呲】的电子音。
“正在开始驾驶系统检验。”
“飞船控制权限认证：完毕。”
“周边环境安全性确认，完毕。无危险性”
“能源供给状况确认，完毕。正常。”
“正在启动IFF……完毕。”
“正在启动FCS……完毕。”
“侧翼助推器检测：通过。”
“正在启动转向惯性控制系统：完毕。”
“驾驶系统：完全就绪。”
“方向变更准备完成。”
就如同被牵线的木偶般，无视命令的来源是否有资格对他们下达命令，整个驾驶室开始猛然运作起来。
“飞船行驶方向转变——”
机械手臂重重挥下。
“目的地——”
“两百光年外，格利泽581g 。”
在按键和摇杆的操作声中，【它】在中央的指挥官座位处坐下。
然后就如同死亡一般失去了所有的活动，不再发出任何的声音，也不再做出任何的动作。
完成转向其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被忙碌不休的人类环绕着，电流控制着的金属一动不动，
这样的画面会让人失去对时间的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
“飞船方向调整：完成。”
话音未落，就像【复活】一样，机械毫无征兆地下达了第二条命令。
“星际图修改——”
“将太阳系与格利泽581星系替换。”
刚完成一项复杂工作的人们没有得到片刻休息的时间，手指又开始忙碌起来，但没有一个人有抱怨的意思。
似乎是觉得没有继续停留的必要，【它】迅速起身，穿过一列列嘈杂的操作台，向门口走去。
此时道路上空无一人，两辆无人使用的瓦歌停靠在路旁，察觉到周围有来客的照明用路灯逐一亮起，垂下昏黄而温柔的光芒。
【它】孤零零地从驾驶室走出，眼前是灯光点缀出的银河。
“这个谎，还能撒多久呢？”
异常流畅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响。
空寂又动听。
☆
林赛现在很头疼。
虽然这个头疼当然是指【烦恼】的意思，但既然说到这个词，就很难避免谈一谈林赛的头疼。
由于受到撞击，林赛的头部一直能接收到若有若无的痛感，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得他无法继续原先的工作转而培育下一代探掘者。
但是变化发生在他重新开始工作的第一天，原本如果不注意就不会有感觉的头疼突然开始有了质感，要打比方的话大概是从【呼吸的存在感】那样的程度跳跃到了【过长的头发在眼前扫来扫去】的感觉。
开始工作的第一天这个范围稍微宽广了些，要尽量缩小时间定位的话大概就是——
看见那个名为薇薇安的红发少女的一瞬间。
这大概算是这变化和她有关的间接证据吧，不过要这样就将这头疼归咎于他人的话还是略显证据不足，更何况林赛根本不可能对此展开什么调查，要是将现在头疼的变化告知医生的话，说不好连如今的工作也会丢掉。
除此之外，林赛发现自己异常在意那位红发的少女，不是由于自己的头疼可能和她有关，而是单纯的，没有理由的【在意】。
像是中了某种魔法。
要是说给法里斯听的话，大概会被他分析为【坠入爱河】之类的理由，虽然林赛也没有相关的经验，但他确信这种在意必然与此无关。
说回如今林赛所面临的【头疼】。
他现在正坐在器乐部的教室里发愣，刚才还围着他的部员们逐渐散去，脸上略带着失望的表情。
一直处于放养状态的器乐部突然有了指导老师本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飞船上并没有分配人力专门学习研究艺术相关的学科，就连乐器的制作也是少数人凭兴趣完成的。学生们对音乐的学习一是来自其他因兴趣学习的长辈，二则是来自飞船继承自地球的资料库。
乐器的练习本就是以大量经验为主导的，遇上的许多问题在资料库中其实都找不到解答，所以林赛到来时这些学生们都雀跃不已，就如之前上课时一样将林赛围了里三圈外三圈。
但是正如林赛反驳（虽然被莉奥诺拉忽略了），他已经有五年，不，大概有六年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了，来之前复习的乐理对这些问题也毫无帮助。所以当他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袭来时，林赛便显得十分手足无措：小提琴方面的大概还能凭着印象勉强回答几个，其他的问题就半个字也回答不上了。
学生们也逐渐发现了新来的指导老师能解答的十分有限，便自觉地一个个离开，到最后一个也不剩下。
左右招架，结果还是败下阵来。
——所以我都说了不行啦。
器乐部的部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活动室内不时传来各式各样的乐器声，让林赛觉得自己这个老师在教室里真是大煞风景。
——那我还是回去好了。
要说心里不难受肯定是骗人的，但是一想其实自己不比他们大上多少，加上长时间的放弃，水平可能还比不过这些学生们，要自己来做指导老师实在是超出能力范畴了。
胡乱做着自我安慰，林赛伸手去摸门把手。
“林……林赛老师？”
明明已经决定放弃却又被叫住了。
回头看身后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女生，身高大概和邢星那家伙差不了多少，手里捧着棕色的练习琴，琴弓被勾在手指上轻轻摇晃，像物理课上拿来演示的钟摆。
“嗯？有什么事吗？”
林赛记得自己好像回答过她的问题，大概是个初学者吧，所以自己才能回答得上，不过他现在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所以不准备说什么多余的话。
“那个……关于马扎斯特殊练习曲的第七首，我有许多地方不明白……可以请老师演示一下吗？”
其实突然让林赛拉一段显然是有难度的，不少部员大概都看出来林赛其实已经很久没碰过琴了，只是这个女孩是初学者，大概本身心思又单纯，才会提出这种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请求。
——不好意思，其实老师已经很久没拉过琴了，只是被强行安排来当指导老师的。
其实是个把话说明白的契机吧，总比自己现在在器乐部里这样尴尬的定位要好得多。
——但是为什么迟迟说不出口呢？
两人迟迟没有动静，教室里气氛凝固了起来，周围陆陆续续有人把头侧向这边，善意的也好恶意的也好，一道道视线笼罩着他们二人。
女孩本身就是容易害羞的类型，在周围人的注目下涨红了脸，握着琴的手也在轻轻颤抖。
“要是老师还有事的话……”
说到一半她犹豫了一会，正在考虑接下来的措辞——
琴和琴弓却突然被抢走了。
林赛把琴架在肩上，左手摸索着按压琴弦的指位，由于体格的增长，这是一件格外困难的事情。琴弓在弦上来回运了好几次，他才开始回忆马扎斯七的曲谱。
马扎斯七是林赛当年颇为喜爱的一首练习曲，在练习曲中这一首旋律十分优美，演奏起来流畅又连绵起伏，哪怕时间再久远，林赛也有自信靠肌肉记忆完成它。
——不对，这不是草率拿起琴弓的理由。
时隔六年之久，林赛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运起琴弓。
马扎斯七的开头缓慢而悠扬，虽然听起来揉弦稍有生硬，但丝毫不减其令人心静的魅力。
——所以自己到底为什么会答应她呢？
稳稳当当只持续了一小段，然后就出现了错音，不过单凭肌肉记忆的演奏者并不自知。
——乖乖承认自己的能力不足难道是一件很不能接受的事情吗？林赛你难道不就是一个无所谓的人吗？
运弓开始不自觉的带有感情，音色变得饱满。
——对啊，自己就是一个无所谓的人，工作也好，住处也好，在自己眼里都没有太大的差异，用【漠不关心】似乎一点也不夸张。
曲子在三分之一时变得富有节奏感，林赛久违地感受到音符在跳跃。
——但那是对我自己。
揉弦渐渐变得十分流畅，一旁几个学生收起了表情。
——既然成为了这个活动室的指导老师，我就应该对这份工作负责；
后面再也没有错音的出现，一直站在跟前的女孩开始聚精会神地观察林赛的指法。
——既然有学生来向我表达疑惑，在能力范围内我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时长过半，有人在门外停住了脚步，很有礼貌地没有站在外貌等候。
——既然他们对我有所期望，我定当尽全力站在他们期望的位置。
——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事物，林赛并不是一个无所谓的人。
整首曲子以一个长音收尾。
林赛将琴弓垂下，环顾着活动室的学生们。
还未等教室内传出掌声，门“咻”地被打开。
“林赛哥哥！”
突然冲进来的人影从身后将自己抱住，靠在背上的，是与小提琴一同阔别了六年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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